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討論 | 中國畫離開書法還能走多遠?中國畫創作發展到當下出現了很多問題,包括市場的干擾、傳統底蘊的缺失,以及藝術教育出現的一些問題,在此之中,中國畫與書法的關系無疑是核心議題之一。中國畫離開書法還能走多遠?在北京畫院傳統中國畫研究中心今年的年會上,參會學者與藝術家就此話題展開了熱烈討論,澎湃新聞特選發部分觀點。 李樹聲(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教授):書與畫本身就是一種審美趣味 談中國傳統繪畫的時候,書與畫本身就是一種審美趣味。我們使用的材料工具不一樣,我們的審美趣味,我們欣賞、喜歡的東西跟外國人也不一樣。西方人是先有一個物象,然后把這個物象搬到繪畫的空間,放到一個平面里,然后表現得逼真。自古以來,我們的傳統繪畫比較強調主客觀的統一,要是離開六法,那就離開了我們這個傳統的法度。我們的傳統是“外師造化,中得心源”,這八個大字也是永遠不能忘的。 我在美術界已經64年了,我的體會是:真正想要去筆又去墨,那就甭要中國畫,要中國畫,就永遠不能去。離開了書法,中國畫走不了多遠。 李凱(天津博物館副館長):書法元素越來越少肯定是異化了 中國畫書法因素的逐漸退出,與畫家學習基礎變得狹窄、書寫習慣的變化、我們國畫教育的體制、我們的評價體系,特別是與我們這幾十年對中國繪畫優良傳統缺少足夠尊重,不注重傳承有著直接的關系。 中國文化從來不是強勢文化,西方繪畫被視為現代的繪畫,中國畫往往被一些人視為窮途末路,傳承的割裂和減弱,結果必定顯現。我們在審視世界各民族繪畫藝術時,會感到中國繪畫是獨立于西方繪畫系統的,是源遠流長、獨具特色的,是高度發達的藝術。而今中國畫的發展基于西方藝術的嫁接融合,在全球化的背景下,風格發展也是自然而然的。但是中國畫如果將書法褪去,無疑中國畫的民族文化特點將會愈加衰退。中國畫離開了書法是不是可以畫下去?但是這個元素越來越少,肯定是異化了。 中國畫教學中,應該強化書法教學,應該臨習經典作品,讓學習書畫的人都認識經典、理解經典,要認識中國繪畫發展的規律,而且要大量觀摩經典作品。 杜鵬飛(清華大學博物館館長):文化才是藝術的內核 書法作為繪畫的基本語言、基本元素,它是基石。沒有基石,你把書法的因素剝離開之后,真的就不剩下什么,一定就坍塌了。還怎么談到它能走多遠呢? 就書法而言,我們在技法上有很大的進步,但又沒有大家。繪畫也是如此。歸根到底是文化層面上的問題,是我們在藝術教育當中對文化不夠重視形成的。文化才是藝術的內核,才是它精神寄托的所在。 最后回應一下,吳冠中先生講到“筆墨等于零”,其實吳先生講這句話的時候是有前提的,現在常常把前提拋掉了,我要還原一下,他是說:脫離了繪畫造型的筆墨等于零。 劉墨(北大歷史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):一個說的是造型藝術,一個說的是文人情懷 剛才說吳冠中“脫離造型的筆墨等于零”,我再還原一下:1992年,香港明報月刊的主編請吳冠中吃飯,萬清力也在。聊的過程中,萬清力聽到吳冠中說了一句話:筆墨等于零,他站了起來,說:吳先生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。吳冠中講:我說筆墨等于零。兩個人就吵了起來。后來明報主編說你們兩個別吵,各寫一篇文章,放在我的明報上發。后來這篇文章出來,萬清力一看,吳冠中加了“造型”兩個字,他說,脫離造型的筆墨等于零。這是萬清力親口跟我講的。 吳冠中談的是造型藝術,萬清力是文人情懷,他講的是明清以來從董其昌到黃賓虹到陸儼少,其實兩個人說的完全是兩回事,不太搭界。 這里面還想補充一下,劉國松的師傅是丁衍庸,丁衍庸1978年在香港去世的。劉國松有一次去看丁衍庸,丁衍庸正在用羊毫寫字,他很高興,他說國松你看我二十年下來,我這個羊毫終于寫的像狼毫那么挺拔了。劉國松就問老師,你不會直接用狼毫筆嗎?一個是強調火候,講的修養,講的內功,一個是直接講的視覺效果。 王明明(中國美協副主席、北京畫院院長):進入中國畫里探究最深的東西 我畫畫這么多年,從五歲開始,一直沒離開毛筆。我覺得我對中國畫的理解是慢慢深入,而且到現在也沒有完全理解,因為中國文化太博大精深了。6歲的時候,我爸爸帶我去見李苦禪,我把我寫的字拿給他看,老先生拿來以后,他沒正面看,他翻過來看,當時我不理解,他跟我爸爸說,看這個孩子用筆是不是沉穩,力透紙背,當時我很小,可是我就記住了,這個線條要吃進去。 我現在想的問題是,繪畫和書法的最高境界是什么?絕對不是技藝的層面,絕對是形而上的層面,那些大師所追求的,是我們根本摸不著的東西。這是我的體會。 我特別慶幸,沒上美術學院,我考上了中央工藝美院,沒去。為什么慶幸呢?有一個好處,沒有任何人束縛我?墒俏矣幸粋特別的條件,就是我小時候見過很多老先生。齊白石1957年去世,我剛剛開始畫畫,我爸爸說如果他1959年去世,我肯定能見著。我當時見了陳半丁、吳作人,包括張正宇,他還給我畫了一只貓寄過來。我去見陳半丁,他也給我一尺的梅花!拔母铩钡臅r候,見劉凌滄、蔣兆和、周思聰、盧沉,他們給我藝術啟蒙。那時我家對門是頓立夫,我經常去找頓先生,跟他長談。后來我一直在畫畫,蔣兆和先生讓我解決造型問題。畫到40歲左右,我覺得中國畫并不單是造型問題,也不是解決筆墨的問題。我在想,中國畫大畫家一般都是大器晚成,六十歲以后才成名。人家說越畫越老到,到底怎么回事? 為什么提出這個問題?我三十歲的時候根本看不進去傳統,我四十歲的時候剛讀一些傳統的東西,那個時候我們的教育就是這樣。可是到現在,我覺得如果不進入這個源流里面,你根本摘不到它最核心的東西是什么。這個核心的東西都是畫外的,是一種修養,一種對中國整體藝術的認識。我們現在把中國畫的山水、花鳥、人物、書法完全割裂開,根本產生不了大師,因為中國畫的技法本來就很少,沒發一一割裂開來。反過來說,我們看今天的“重大歷史題材”創作,“五千年文明”創作,大家只去刻畫、塑造某個歷史人物,卻沒有畫出符合那個時代意境的作品。比如有人畫蘭亭,畫了四十個人都在那里站著,沒有一點背景,而中國畫卻主要在景,在意境。 中國畫就是要創造意境,達到一種中國特有的境界。所以我們看傅山會特別感動,他最后能達到那個境界,完全是人、修養和技法統一了。這些大師最后扔的是什么?扔的是那些花架子的技法,有很多是一輩子把這技法全扔掉。 我們回歸到傳統是為了什么?這個也值得我們探討的。八十年代中國畫“革新”潮,到九十年代,大家做過不同嘗試以后,內心空虛而渴望回歸;貧w了以后又是見什么學什么?那是皮毛。我們缺少的是一種對藝術的定義和自己的堅守。 如何對待中國畫,就像如何對待中醫,外國人永遠不理解。他拿一根針,把了脈,開幾副草藥就治好了。你說科學嗎?爭論來爭論去,倒霉的是中醫。最后學中醫的人都是學了西醫以后再轉中醫,學中國畫的人是學了西畫再轉中國畫,骨子里就不對了。所以我覺得中國人的智慧就在于中醫、戲劇,還有繪畫和書法,達到了形而上的最巔峰,這是我對中國藝術的一種敬畏。 所以我特別敬佩我的老師周思聰,她在短暫的人生中經歷了幾個轉折,她病痛十年,把所有的技法扔掉,最后達到升華的境界。她的荷花,那種生命力,沒有辦法復制。我們一生中,在追求中國畫和中國書法的時候,我們到底是要追求什么? 在這個問題上,我一直特別迷茫。幾十年中國畫的創新是在樣式的變化中往前走,內在的、根本性的東西被抹殺了,中國畫的邊界和標準越來越模糊,毫不夸張地說,正逐漸走向消亡。當然,標準消失了以后,變成大家只要拿到這個舞臺上的就都是好東西了?墒俏矣X得你們博物館人所立的標準,那就是歷史的標準。我們現在活著的人說什么都沒有用,以后不是美術館的標準,是博物館的標準。我覺得你們博物館的人才有標準判斷誰能進入這個歷史的文脈。 所以在這個問題上,書法決定了中國畫的高度。在書法上有所研究和探索,不是說你寫得多好,也不是說你能超過誰,你所有的用筆,所有的東西,經過了幾十年的練習,就是跟別人不一樣,F在能有一百人看出你有什么變化嗎?可能99個人看不出來,可是你要自信,要在這里面練下去,要學下去。那就是說中國畫里探究的最深的東西。你能進入它的語境中,你會很欣賞。我覺得,我們的前輩他們進入了以后,也不會給你說?赡芪覀冇肋h進不去,這是一代人和前一代人的差距。 現在學畫的,有多少天才的畫家呢?學畫是去拿文憑的,可能有90%的人是不喜歡這件事的,拿到這個文憑要去謀業,要參加全國美展,要入會,要成名,最后,就呈現了我們現在全國美展的現象。而且全國美展上,我感覺我們評委的水平也并不高,他看不出好壞,他看的只是效果。我們討論這個問題,我覺得這個問題是不需要答案的,可是我們需要對撞,需要提高認識。我覺得我最享受的是找一個知音,他們就談談,是往上走,而不是往下走。 姚震西(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):書法訓練是一種修心 書法和中國畫,從技術層面來說,最表層的應該是筆墨問題了。我覺得更重要的還是一種體驗,通過書法去體驗這種傳統的美。書法里面也可以看到一種和內容結合以后的詩意的美,這種美和你讀一首詩和看字的情況不一樣,這種體驗更能打動我們。就我來說,書法的訓練或者閱讀其實更多的是一種修心,更重要的是滋養,這是我們學習書法更高層面的東西。這是對我們畫國畫的在精神層面的一個提升。 對書法訓練、臨帖或者書法日課,并不是刻意去做的事,這是一種日常。每天都處在這種氣息當中,對畫國畫就有很有好處,這是潛移默化的。 |